缂丝莲塘乳鸭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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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缂丝画幅极大,色彩丰富,丝缕细密适宜,层次分明,是朱克柔缂丝画中的杰作。经近人庞元济收藏,钤“吴兴庞氏珍藏”、“虚斋秘玩”、“莱臣审藏真迹”印记(图1)。庞元济《虚斋名画录》、朱启钤《丝绣笔记》著录(图2)

全幅以彩色丝线缂织而成。图中双鸭浮游于萍草间,有乳鸭相随,白鹭在侧,翠鸟、红蜻蜓点缀其间。坡岸青石,质感凝重,周围白莲(白蕖)、慈菇、荷花(红蕖)、萱草等花草环绕,色彩雅丽,线条精谨,生趣盎然。作品中所有花卉虫鸟都极为写实,应以实景写生而成,画风受院体画派

影响。图中各种动植物大小体型比例逼真,莲塘的场景时间也能根据乳鸭大小, 以及莲塘周围花卉的花期推定为6月底至7月初春末初夏之景(图3)

图案内容不但丰富且布置合乎庭院自然真实布景:其一,植物都为水生或沼生,喜温暖潮湿环境,而且莲塘和坡地上的植物都属于观赏性的花卉,有荷花(红蕖)、白莲(白蕖)、木芙蓉(芙蓉)、萱草、慈菇、石竹、白百合、芦苇(蒹葭)、玉簪等,应为人工造景(图4);其二,水禽蜓黾也是池塘湖泊常见,有绿头鸭公母一对、乳鸭一对、白鹭一对、燕子一只、翠鸟一只;另有红蜻蜓一只、水黾一对(图5);其三,池塘边站立的以“ 透、漏、皱、瘦”为美的太湖石,也是就近人工打捞,置于庭院装点。它古朴的青灰色和清奇古怪的形状占居整图的左上角(图组6)

整幅图中的花卉或并蒂,或结子(也成双数),禽鸟亦俱成对,包括微小的水黾也是一对(靠近上方的翠鸟、蜻蜓及燕子和靠近右侧浮萍位置的白莲虽为独只独朵,推测是处于裁剪位置而被裁掉了),因此根据整幅图选题,可推测所有动植物都应是成双成对,象征夫妻和合、多子多幅的吉瑞寓意。

此图青色的湖石上缂织有“江东朱刚制莲塘乳鸭图”款并“克柔”朱文印(图7),可知作者名刚,字克柔。江东,指长江芜湖至南京以南的地区,主要指江苏南部和上海地区。朱克柔其人生卒年不详,但根据此图与她另一件作品《缂丝山茶蛱蝶图》的款识和对题可以梳理出大致的生平情况。《缂丝山茶蛱蝶图》(现藏辽宁省博物馆),经明人文从简(1574-1648)写对题:“朱克柔,云间人,宋思陵时,以女工行世(图组8)。” “云间”即今上海松江,而“宋思陵”即南宋高宗(1127-1162)皇帝,由此可推知朱克柔是南宋时上海女子,活跃在高宗时期。文从简是文徵明的曾孙,他出生苏州文人世家,善于书画,对苏州地区文化艺术颇为了解,故关于朱克柔的记录是可信的。

缂丝在宋代称为“刻丝”、“剋丝”、“克丝”,明代仍延用“克丝”,而现在的“缂丝”之名是因为清代汪汲在《事务原会》中对“缂”进行的考证。他根据南朝梁顾野王的《玉篇》中“缂”的名词解释:“缂,紩也”,及后面的补文“织纬也”,理解“缂”是局部织纬的一种织造工艺。汪汲认为清代最符合织纬而成的一种特定织物就是缂丝,因为缂丝是以小梭织纬,织成之后不露经线的一种丝织品。由此汪汲用“缂丝”来补正“刻丝”、“剋丝”、“克丝”,并认为“缂”更恰当。

关于缂丝工艺以及缂丝品特征最为重要的历史记载要数宋人庄绰(约1079-1149)在游记《鸡肋篇》中的描述。这篇游记是庄绰在南北宋迭代战乱之际,流离各地所见所闻,以细腻翔实的笔触记载了各地的风俗。其中记述“刻丝”工艺说:“定州织刻丝不用大机,以熟色丝经于木棦上,随所欲作花草禽兽状,以小梭织纬时,先留其处,方以杂色线缀于经纬之上,合以成文,若不相连,承空视之,如雕镂之象,故名刻丝。”庄绰所见的缂丝机为小形织机。当时的缂丝工匠将经过精炼之后的丝线染上各种颜色,分别绕在木杆上成为一束。当要缂织动植物纹样的时候,根据纹样所设计好的颜色用小梭子来分别将不同色彩预留位置逐一织入对应颜色的纬线,等到所有颜色都织完后,图案就出来了。相邻的两种颜色的纬线如果没有相互穿插,就没有关联,各自回梭,如果提起缂丝品(无背衬物)看,可以见到不同色块间留有如雕刻般缝隙的现象,所以称之为刻丝(图9)

庄绰又记述缂丝工艺耗费工时:“如妇人一衣,终岁可就”,即一个妇女缂织一件衣服,需要整整一年才能完成。不仅在宋代如此,事实上缂丝在历代都以精湛耗工的特点而被列为奢侈品,所以在明初曾因崇尚简约廉洁而一度被禁止生产。

在《鸡肋篇》中,庄绰对于缂丝成品的独特之处也详细描述了一番:“虽作百花,使不相类亦可,盖纬线非通梭所织也。”指出缂丝纹样设计的多样性和随意性。缂丝品的独特之处:就是各种花样都可以相互之间不一样,即使图案看似循环,但通过换色,也仍然不重复(图组10) 。庄绰的这一观察体会是将同样可以显花织物的织锦与缂丝相比较而言的。织锦纹样的生成是依靠花楼织机上编好的纹样(花本)程序,当一个单元花样织好之后,会循环往复,同一个花纹会在经向或纬向重复出现(图11) 。庄绰经过比较发现缂丝花样自由多变,各不相同,他认为这是因为纬线非由通梭来织造的缘故。庄绰对于缂丝品上纹样是如何被织造出来的观点是准确的,但是从他有关缂丝工艺的论述中,可以明确推断是缂丝衣料的织作过程,是日用类缂丝的织造工艺,这和《莲塘乳鸭图》这样南宋书画类缂丝工艺还是有所区别的。

关于缂丝工艺的源流,与庄绰同时代的宋人洪皓(1088-1155)在金国游历时据其见闻所写的《松漠纪闻》中记载:“回鹘自唐末浸微,本朝盛时,有入居秦川为熟户者,……又以五色线织成袍,名曰剋丝,甚华丽。”记录了唐末至宋代,在秦川(陕西甘肃)定居的回鹘人会用五彩丝线缂织成衣服,并称之为 “剋丝”(缂丝),十分华丽。这种缂丝袍应是整件衣服都由缂丝织就而成,可以作百花,故而非常华美,然而和庄绰所记一样,仍属于日用类作品。这种日用类缂丝传入中原北方地区之后,也进入了宫廷内院。

北宋时期官府设立少府监,下辖文思院、绫锦院、染院、裁造院、文绣院等。其中文思院四十三作坊之一的“克丝作”,就是专门缂织书画装裱用的 包首类缂丝品(图12)。另外,内侍省里的后苑造作所有八十一作坊中也有“克丝作”。这些包首类缂丝的纹样多为图案吉瑞的花鸟。明人田艺蘅(1524-?)《留青日札》卷二十二载:“克丝作起于宋,楼阁(图组13) 、百花、龙凤极其工巧,今

作尅丝。”他所叙述宋“克丝作”织作的缂丝纹样有楼阁、百花和龙凤,和如今传世下来的缂丝包首纹样相吻合。“克丝作”生产的缂丝已经不再只是衣服之类的日用缂丝,这些专为书画装裱而作的缂丝技法,逐渐受到绘画艺术的影响,由图案化向绘画化发展。

从这些记载和留存的实物资料可知,缂织工艺的传入应始自唐,随回鹘人渐入中原,后北宋开始由汉人工匠习得并用于实用品,在文思院“克丝作”中逐步由单纯制作包首等高规格的吉瑞图案缂丝品向绘画艺术过渡,发展为宋徽宗时期院体画风格的花鸟题材缂丝品(图组14) 。两宋迭代之际,缂丝工艺再传至江南一带,以苏浙两地为盛产,在南宋初期,出现了朱克柔(图组15) 和沈子蕃两位名家。他们的缂丝作品脱离工匠织造的范畴,其织造要求不单以精细准确为标准,更注重追求摹画求神韵的艺术创作。

缂丝是织造工艺中的一种。所谓织造是指将经、纬纱线在织机上相互交织成织物的工艺过程。具体到缂丝这一品种则指以生丝作经线,各色熟丝作纬线,用通经回纬方法织造。织造工艺里面,唯有缂丝工艺最灵活变通,不受限于花样程序,能够赋予兼具深厚绘画修养和女工技艺的缂丝艺术家一个更为广阔拓展的空间,这也是缂丝作为唯一能步入艺术殿堂的织造技艺的根本原因。

北宋时期的“克丝作”中做的书画包首缂丝,其法仍延续线条为主的织作,如我馆藏宋缂丝紫鸾鹊谱缂丝品,辽宁省博物馆藏原为唐《孙过庭书千字文》卷包首的北宋紫鸾鹊图缂丝品等(图组16)皆属此类。这类缂丝一般先整幅缂织完成,再根据需要裁剪,今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的《紫鸾鹊谱图轴(图17)》即整幅缂丝作品的代表。此类作品的工艺主要是缂织纹样的轮廓线条时同时填色,填色部分会根据需要变换色线,用以产生某些变化,比如增加图案立体感和自然晕色,色彩以沿着纬线

缂织的走向,自轮廓向内心渐变过渡,相异色之间不穿插、不交错。这种缂丝技法基本上还是延续了唐代的缂丝工艺,为晕间变色,由沿古丝绸之路传来的晕繝缂毛工艺而来,主要用于小型的花卉纹样(图18)

从南宋开始,包首多饰以折枝花鸟图,仍由原来的缂丝工艺缂织出来的作品就显得了无生趣。以朱克柔为代表的缂丝画家,首先创造出不以线条为主要缂织走向的技法,以院体花鸟为主,但重在生趣,动态感强;同时受“无骨”画理的影响(图组19),大量应用形态自然,敷色过渡流畅的“长短戗缂”。这种缂织技法的意图在于模仿绘画中水与彩相融合,晕色自然的感觉,特别是多种色彩融合于水,浸润纸张,铺陈如画的气韵。在织机上操作起来就是织入彩纬时,各种色纱按需织入,长短不一、相互参差而融合为一体(图20)

“长短戗缂”的优点是自由任性,技法精纯者能缂织出的作品如画如生。然而其难点也同样在于几乎无规矩可循,一般缂丝工匠无法掌握。这种技法的掌控完全依赖缂织者本人的艺术修养和控丝合色的能力。所以,南宋有非凡作品留名于世者仅朱克柔和沈子蕃二人(图组21)

相较之下,朱克柔又更胜沈子蕃一筹。她不仅在缂丝织造过程中使用了长短戗缂,还使用“合花线”技术,并且采取适宜的密度和细度。所谓“合花线”是指两根不同颜色的纱合股而成一根线,比如蓝和白两根纱合股作为一根蓝白花线的纬线,放入一个梭子中。由于合股的时候加了捻度,使得两根纱绞转一体,看起来忽白忽蓝(图22)。在《莲塘乳鸭图》中蓝白花线分为多个层次,有浅蓝和白、蓝和白、深蓝和白、浅蓝和深蓝等,区域纬线密度高达120~140根/厘米,相当于每十分之一毫米就要织入一根合花纬线。织入合花线的同时,不同合花线之间还要相互戗缂。湖石的浅色部分,比如白色、浅蓝部分缂织的纬线略粗,区域纬线密度稍低,在100~120根/厘米(图23),这是由于纬线细密而颜色深会在艺术效果上产生退后的效果,纬线粗实而颜色浅则产生前进凸出的效果,如此一来,玲珑石就显得凹凸有致、玲珑剔透,立体感扑面而来。朱克柔在湖石上缂织题款的用意不仅是因为当时流行奇石题名,更是因为朱克柔缂的这幅缂丝巨作中,最得她心意的就是这块太湖青石的缂丝技艺,因此她并没有按常规题款于空白处,而是留名于青石之上,或许也有暗含“留名青石(史)”的内心抱负。

朱克柔的“朱缂法”技术目的是为了模仿院体画晕染如生的艺术效果,力图追摹当时盛行的没骨画法(图组24)。这种绘画技法由徐崇嗣创出,上承北宋宫廷花鸟画的气韵,沿袭 “黄家富贵”风格,但不用墨笔,直以彩色图之。它从严谨工整的工笔画中得到滋养,但又跳脱出以线条工稳、细致流畅见胜的范畴,转而追求着色匀净、明丽、典雅,淡化轮廓概念,融入自然写生的气韵,对所画物象力求形态准确,生动逼真。北宋宣和御府中所藏徐崇嗣画,“率皆富贵图绘,谓如牡丹、海棠、桃竹、蝉蝶、繁杏、芍药之类为多”。朱克柔存世作品则在这类绘画艺术的引领下独创出“朱缂法”工艺技术,将“合花线”配色法和长短戗缂法相结合起来,这是一次大胆的技法创新。

本期撰稿:于颖
编辑:李智

朱克柔通过自己的缂丝作品,推动缂丝工艺进入艺术殿堂,与绘画艺术相呼应,甚至超越了绘画。本来缂丝仅仅只是一种织造工艺,属于匠意范畴。匠意所指引的方向是严谨精准,在精巧细致方向不断精益求精,登峰造极,体现了匠人之追求,风格一般都呈现出规整、精细、匀称等有规矩可遵循,有标准可参考的工艺制作模式。而纯艺术创作则不同。艺术家对于美的追求是第一位的,至于选择创作途径和工具,都是可破亦可立的,随心所欲,推陈出新,甚至于变化多端,重在求新、求变、求美。就缂丝工艺而言,朱克柔将绘画领域里工笔花鸟讲究严谨线条,及没骨画法中在意水

墨姿态、显形露真的写生画意融会贯通到缂丝中,放弃了讲究线条走势,主做图案化花鸟的单一缂法,创新出长短戗缂法。在大面积使用它的同时,不讲究纬线密度统一,根据所要表现的花鸟真实的色彩、肌理和神韵进行调整,用的纱线或粗匀饱满、或纤毫难辨,而且在轮廓之处,尽量避免勾勒,力求物象气韵栩栩如生。

从实物效果来看,朱克柔的纱线配色和调色能力甚至超越了绘画艺术。她以十指牵引彩丝,织成水墨画作,运丝如运笔,将缂丝工艺中的自由创作空间发挥到淋漓尽致,才有缂丝如画、栩栩如生的《莲塘乳鸭图》问世。她对于合花线的配色心得,或许受益于西域缂毛混色纱的工艺,但应用于缂丝画作,确是她的独创,毕竟丝线合色更难把控。再与纯粹的水墨绘画艺术相比较,水墨画作能全局把控敷色,更可以层层铺染,而是缂织画作只能依着织造顺序,经纬相错,由下而上,一丝一纬顺序累加,然后经年累月,细致入微地一次织就,不能反复,所以完成作品难度更高于画作。可见朱克柔心有画意,极尽能巧,方能完成如此巨作。

综上所述,朱克柔留给后世缂丝创作者不仅仅是这件卓越非凡的《莲塘乳鸭图》,更是缂丝工艺的巨大创作空间和思路,突破了缂丝工艺和绘画艺术之间的壁垒。《莲塘乳鸭图》不仅具有里程碑意义,更是引领后继者攀登艺术之峰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