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重器

大克鼎,与中国国家博物馆之大盂鼎,台北故宫博物院之毛公鼎(图1组),被誉为晚清“海内青铜器三宝”。自1952年上海博物馆开馆以后,成为上博引以为豪的镇馆之宝,常年在一楼青铜陈列室展出。作为鼎中重器,虽然百多年来考古发现成果斐然,但迄今仍与大盂鼎同为有铭文青铜圆鼎中最大的两件,至为尊贵。

鼎,是中国器物造型中最早的器型之一,其渊源可以上溯到新石器时代(图2)。鼎身下有三足,便于直接支在火堆上加热,是生活中常用的炊、煮食器。进入青铜时代,鼎更是作为祭祀和宴飨等礼仪场合中重要的食器,具有盛放肉食的功能。自西周中期以后,鼎的使用渐渐制度化,通常以奇数的组合,按使用者的等级地位规定使用的数量。据东汉何休对《春秋·公羊传》的注释:天子用九鼎(太牢),诸侯七鼎(大牢),卿大夫五鼎(少牢),士三鼎或一鼎,必须恪守法度,而不能逾越。生前如此,死后埋葬亦是如此。

考古发现的青铜鼎实物自夏代晚期已有(图3),并一直作为商周青铜礼器中的主要器类(图4组),即便在以酒器组合为主的商代也有较大量的铸造和使用。进入周代后,随着食器使用的大量增加,鼎的地位尤其尊崇。

大克鼎是西周中期圆鼎(图5组)的典型式样,其口沿微敛,方唇宽沿,腹略鼓而呈下垂之势,腹壁厚实,大立耳,蹄足,形制厚重,充分表现出了青铜鼎威严、庄重的礼器特性。

与西周早期之大盂鼎相较,大克鼎腹部变浅,鼎底由圜趋平(图6组)。采用口沿下饰变形兽面纹和腹部饰波曲纹、蹄足上饰兽首的组合装饰(图7组)。大克鼎的颈部饰有三组变形兽面纹,间隔以六道棱脊,这种兽面纹的颜面和体躯形象已严重变形,仅兽目仍保持了原先的神采。鼎腹饰宽大的波曲纹,这种纹饰旧称环带纹,意为带状与环状的结合。现在有的学者认为波曲纹乃是一种变形兽体纹饰,是龙蛇体躯变形后的图案。波曲纹的出现是青铜器纹饰的一大发展,也是西周时期审美观念的一大变化。

商代及西周早期青铜器纹饰多以威严神秘、狰狞可怖的兽面纹为主,它一般是以独体对称的形式将动物的颜面装饰于青铜器的主体部分,产生出庄重肃穆的宗教气氛(图8)。波曲纹的出现打破了兽面纹的对称规律,摆脱了长期以来青铜器纹饰的静态装饰。它运用两方连续的带状纹样,形成连续反复,产生一种韵律感,给人以活泼舒畅的感受,并成为西周中、晚期的青铜器上非常流行的装饰主体。

克鼎大立耳的外侧饰有相对的龙纹,龙纹的结构比较新颖(图9)。它以S形作构图,两端是两个俯首的龙头,中间也有一个龙首,在其头顶有一条俯首曲体的小龙歧出,作为该龙首的角,在上端的龙首和中间的龙首之间,盘绕了一条小龙。这种结构的龙纹,被此后的青铜器装饰广泛运用,并逐渐发展形成为春秋战国时期广为流行的蟠龙纹、交龙纹等(图10组)

大克鼎的制作,沿袭商代以来的陶制块范法铸造工艺:整体设计、分块制模翻范,小范合成整体范,一次浇铸成型,其范线痕迹至今犹清晰可见(图11组)。这种工艺一器一范,从选料塑模翻范到花纹的刻制均极为考究,成品质量高超。

煌煌巨篇

青铜器作为商周时期的礼器,其价值之高,地位之重,很大程度是源于器物上的文字。青铜器上的文字称为金文,是中国目前所见最早的有系统的成熟文字之一。在汉字发展历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

商代铭文内容都大多比较简单,只有少量较长的记事性铭文。西周是青铜器铭文大发展的时期,铸铭器物骤然增多,其中最为突出的是长篇铭文的增加,铭文的内容也变得丰富多彩,反映了当时社会政治、经济、军事、法制、礼仪等方面的情况,对研究古代历史及上古语言文字有着重要的意义。

大克鼎内壁铸铭文28行,基本为每行10字,仅有一行为11字,其中合文2字,重文7字,共计290字(图12组)

内容大意可分为两段,第一段是克赞扬其祖师华父有谦逊的心地、宁静的性格和美好的德性,能够保安其君主恭王,辅弼王室,施恩惠于万民,能安定边远,和洽内地。所以周王念其功绩,任命师华父的孙子克为出传王命、入达下情的宫廷大臣。

第二段则详细记载了周王册命克的仪式以及赏赐的内容。仪式是在宗周的穆庙中举行的,赞礼官引导克进入宫廷,周王命尹氏册命膳夫克。在册命辞中周王重申了对克的任命,并赏赐以礼服、土地和奴隶。周王还命令克要日夜谨敬地执行自己的任务,而不能忘记周王的命令。于是克跪拜叩头,称颂天子的美德,并铸造了这件鼎来祭祀其祖师华父。

青铜器铭文的书法也是青铜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图13组),如大克鼎器内壁铭文就被公认为西周中期书法之典范的(图14)。其字体特大,字形方整,行列整齐,舒展流畅,秀丽典雅。用笔圆转自如,线条挺拔饱满,既稳重端庄又静中有动,具有伟岸与雍容的态势。铭文前半部分划有整齐的长方形格子,一字一格,布局严谨;然于整齐中亦有变化,大小错落,富于自然之趣,生动之态、庄严之象。在用笔方面,修饰性的肥笔、波滐多用线条取代,棱角锋芒以及折笔直划也不复存在,没有西周早期字形的跌宕起伏,已被纳入规范之中。通篇章法鲜明严谨,以套语“克其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结尾,表现了周人礼法秩序的完善和确立。至此,西周青铜器铭文书法的风貌基本形成。

大克鼎铭文不仅字体工整优美,且内容详实具体,历来被认为是研究西周奴隶制的重要史料。西周时期的职官授受,采用的是世卿世禄的世袭制,因而青铜器铭中往往可见长篇赞美祖先功绩的文字,这种习惯,既是出于礼仪的要求,亦宣扬继承资格,表达效法祖先,继续尊奉王室的决心。贵族的官职虽出于世袭,但必须经过天子郑重的重新册命,以显示王权的威严。

克鼎的铭文中记载,克承袭其祖师华夫之官职,被周王授予“膳夫”(图15延伸阅读)一职,并获得诸多田地人口。由此可反映出,西周中期世官世禄的现象依然存在,贵族靠他们祖先的余荫仍享有种种特权,并可获取大量的财物赏赐。

出土流传

大克鼎出土于陕西省扶风县法门镇任村,为一任姓村民挖土时偶得,属膳夫克家族器物,一同出土的还有仲义父器、仲姞器等窖藏铜器,共计百二十余件。这批器物品种丰富,纹饰精美,其中膳夫克家族器物中目前见于著录的包括大克鼎1件,小克鼎7件,克钟5件,另有克鎛、克盨等数件器物,而今这些器物分散于世界各地(图16 列表)

扶风县与邻近的岐山县同属周原遗址,乃周人之发源地,三千多年前曾是周王朝最早的都邑所在。据《史记·周本纪》记载,公元前12世纪末至前11世纪初,周人首领古公亶父率领族人迁至此地,开始轰轰烈烈地作廟围城、造屋筑室,建立都城。公元前11世纪后半叶,周文王迁都丰镐后,周原仍是周人的重要政治中心,多年来曾出土大量精美的商周青铜器(图17),被誉为“青铜器之乡”。

大克鼎的出土的具体时间,长期以来学术界一般认为是光绪十六年,即1890年,过去上海博物馆的大克鼎说明牌上也是如此标注的。此说源自罗振玉《贞松堂集古遗文》“克鼎”条 :“克钟、克鼎及中义父鼎均出于一窖中,于时则光绪十六年也。”但亦有学者认为:大克鼎收藏者潘祖荫本人死于光绪十六年(1890年)十二月,如果克鼎出土于1890年,以当时的运输条件,从出土、再转手到北京为其所得,实为不可能。上海博物馆青铜部研究员周亚等人也曾亲赴苏州博物馆,查阅该馆珍藏且尚未发表的潘祖荫《滂喜斋日记》手稿。日记中虽无大克鼎出土的相关记载,但记录有光绪十六年“四月辛巳朔庚子,仲客来携克鼎册去”一条,反映出在光绪十六年的四月初,大克鼎的拓片已装裱成册,也从侧面证明大克鼎不太可能在光绪十六年出土,并在短期内归潘祖荫所有。

而据《潘文勤公年谱》光绪十五年条记载:“是年得善夫克鼎,大几与盂鼎埒”。此外晚清另一位收藏家李文田所撰《西周大克鼎金文拓片挂轴》(图18)也记录:“郑盦太保得周克鼎,命文田读之,今以意属读而已,经文荒落,知无当也。光绪十五年五月顺德李文田识。” 可知大克鼎的出土时间,可能在光绪十五年或十五年以前。

由于大克鼎的出土时间目前尚无法确切考证,为慎重起见,上海博物馆青铜陈列室内说明牌标注的大克鼎的出土时间已改为“清光绪中期”。

大克鼎出土不久即由晚清最著名的金石收藏家潘祖荫(图19延伸阅读)收藏,至此,当时最著名的两大鼎——大克鼎和大盂鼎齐聚潘府,双鼎生辉,可谓壮观。

盛名之下,不免引来诸多文人显贵求睹二鼎的尊容。但潘祖荫奉二鼎若拱璧,不予示人,即便当时位高权重的直隶总督端方(图20)向潘逼诱出让,也未能如愿。

1890年潘祖荫辞世,其弟潘祖年深知官场险恶,举家携收藏回迁故乡苏州,并定下了“谨守护持,绝不示人”的家规。1925年春潘祖年过世后,保护大盂鼎、大克鼎等国宝文物的历史重任落到其孙媳潘达于(图21)的肩上。她带着一双过继的年幼子女,借住在苏州城里南石子街“老二房”的旧宅里(图22组),多次拒绝了觊觎两鼎,意图重金购买的海外来人。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在日军攻入苏州之前,潘氏家族决定外出避难。临行前,潘达于将双鼎等装进木箱埋入自己居住的庭院里,安然躲过了日军先后7次的搜查。

1951年7月6日,潘达于有感于“有全国影响的重要文物只有置之博物馆才能充分发挥其价值”,由女儿潘家华代笔致信上海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要求捐献大盂鼎、大克鼎。1951年10月9日,双鼎落户上海,上海市文管会举行了隆重的潘氏捐献盂克双鼎授奖典礼,向潘达于颁发了文化部褒奖状并给予2000万元奖励。潘达于慨然谢绝奖金,将其捐献为抗美援朝所用,表现出了极为感人的爱国热诚(图23)

1952年,大盂鼎、大克鼎被上海博物馆收藏并展出。1959年,为了支援即将建成的中国历史博物馆新馆(现国家博物馆),上海博物馆将大盂鼎交由中国历史博物馆展览。从此,大盂鼎、大克鼎分居南北,各镇一方,相互辉映。

2004年潘达于先生百岁诞辰之际(图24组),上海博物馆和国家博物馆联合为她举办了“百岁寿星潘达于捐赠大盂鼎大克鼎回顾特展”。大盂鼎也被从北京请了回来,和大克鼎一同展出。这对分别近半个世纪的“兄弟”再次聚首,可谓盛况空前(视频)

2007年8月8日夜,潘达于先生在苏州与世长辞。她的名字,永远镌刻在上海博物馆大厅中的捐赠榜上,将与她捐献的大克鼎一样,百世流芳。

本期执笔: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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